“满目悲生事,因人作远游;迟回度陇怯,浩荡及关愁。水落鱼龙夜,山空鸟鼠秋;西征问烽火,心折此淹留。”唐乾元二年秋天,也是安史之乱发生后的第四年,为了躲避战乱,48岁的杜甫不得不辞去参军的职务,开始了“因人作远游”的艰苦历程。他从长安出发,一路西行来到了秦州,在天水陇南一带逗留,诗中的鸟鼠山,便在渭河上游的渭源县境内。虽然无法证实杜甫是否到过渭源,但是可以肯定的是,杜甫来到有着“千年药乡”甘肃后,确确实实当了一段时间的“药农”。
《秦州杂记》中有诗云:“晒药无妇,应门亦有儿”,可见杜甫是带着儿子一起在炮制药材了。一生颠沛流离的杜甫曾多次卖药行医,在他最艰难的时期,来到药材资源丰富的陇中和陇南,采药制药卖药是很自然的营生了。
作为出生在鸟鼠山下、渭水河畔的陇中人,我对药农的印象,首先是从一股浓浓的药味开始的。记得上小学的时候,班里有一位女生,因为身上有浓浓的药味,被大家嫌弃,没人愿意和她同桌。作为班里的教师子女,这药女同桌的特殊待遇便给了我。药女不是妖女,不会魔法,长像也很平庸,粗布格子上衣,黝黑的脸庞,两只长长的刘海挂在耳边,总是自卑的低着头。才上小学的药女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,身体壮实,经常帮父母在药地里劳作。那时候,学校建在山顶的平地上,吃水是大问题。每每到下午大课间,值日的学生们要结队去山下的河沟里抬水。这一趟可不容易,来回两三公里山路,要花上近一个小时,尤其是上山的时候,大伙儿换着抬水,长长地喘着粗气往上爬。身体瘦弱的我只身上山都成问题,更别说抬水了,往往是落在队伍的最后面。眼看上课时间要到了,我离抬水的队伍却越来越远,此时,同桌药女冲了出来,用她壮实的身体背起我上山。在药女的后背上,我闻到了她发丝间随同汗液渗出的浓浓药味。后来,听药女说,她身上的药味是当归味,因为家里种的当归多,她睡觉的屋子也堆满了当归,所以身上全是这种味儿。
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记载:“古人娶妻为嗣续也,当归调血,为女人要药,有思夫之意,故有当归”之名。陇中一带是当归的原产地,有着2000多年的当归栽培历史。《本草经集注》云:“今陇西叨阳黑水当归,多肉少枝,气香,名马尾当归,稍难得。”所谓叨阳其实就是首阳。当年商末孤竹君的两位王子伯夷、叔齐,沿着渭河一路西行,逃到首阳山。二人义不食周粟,采野薇,饮鹿奶,最终还是饿死山上。后人尊伯夷叔齐为清圣,在山上修建了清圣祠。首阳一带气候高寒阴湿,周边的岷县、宕昌哈达铺、渭源会川等地,是当归、黄芪、党参、红芪、柴胡、大黄、板蓝根、金银花等药材的最佳生长地。
岷县当归甲天下,最重要的不是因为产量大,而是因为岷县是周围最佳的当归苗产地。好的药材需要两到三年的生长期,这头一年就是最关键的育苗期。当归栽植容易拔薹,就如同蒜苗长出蒜薹来一样,一旦拔了薹、开了花,这药也就长废了。为了防止拔薹,挑选好的当归苗至关重要。当归苗的培植(当地称作“秧苗”)条件严苛,要在高海拔的阴湿山区选一块从未耕种过的生地,开垦出来,撒上当归籽,经过一年的生长,才能育得不易抽薹的当归苗。而且秧过一次苗的地,第二年是不能再用的。岷山一带山大沟深、人烟稀少,最适合当归秧苗,经过千年传承,药农们早已掌握了这独家的法门。
每年春节过后,天气转暖,大地苏醒,也是到了采办当归苗的时候。为了采买到正宗的岷县当归苗,父亲每年都要在这时出一趟远门,约上两三个本家,带上干粮,向岷山的密林深处寻找。那时的商贸还不是很发达,集市上售卖的药苗大多会掺假,为了找到品质上乘的药苗,父亲总是要直接找到居住在大山里的药农家中,亲眼看着药农们清开后院的积雪,揭开草帘子和冻土,从黑黝黝的软土中掏出年前预埋在地里,戴着嫩黄色幼芽的当归苗,心中才会踏实。为了保暖,有的药农会直接将当归苗连同黑土一同放置在厅堂的八仙桌下。
岷山深处的药农们淳朴厚道,交割了药苗,一边喊叫着女人们到厨房准备饭食,一边请父亲他们到炕上喝茶。脱鞋上炕是山里人的最高礼仪,年节时家家都做的点心是招待客人的上品。岷县点心外皮酥黄、用料考究,陇南的核桃、永登的玫瑰、会宁的胡麻油加上红绿丝和砂糖拌成的馅料沙糯香甜,是罐罐茶的灵魂伴侣。这时,父亲一边喝茶,一边也会将山外的“古今”讲给药农们,听得斜跨在炕头的药农一家笑得合不拢嘴,忘了炕沿上火盆中沸腾溢出的罐罐茶,直到被噗滋噗滋的声音惊醒,才一脸歉意地提起茶罐为客人添茶。不久,浆水面上桌了,一碗清香的手擀浆水面,一碟咸菜,伴着山中的几声犬吠,总叫从沿川进山的父亲和同伴们回味悠长。
种药是个精细活。清明过后,药材就要开始栽种了。栽药的地不能重茬,而且必须肥沃。前一年,药农便早早地选好了栽药的地块,在秋冬季卧上农家肥,开春以后,把碾细的农家肥均匀地铺洒在地里,待到墒情好的时候,便可以栽种了。栽药很辛苦,翻开一尺以上的壕沟后,需要把药苗整齐地插在土里,只有壕沟开得深,土地松软,药的根部才会发育的好。那时候,常常是弓着腰在地里从早干到晚,回家的时候,腰都直不起来了。现如今,中药材机械化栽植已经在陇中普及,摆苗的人只需坐在拖拉机后面,就能轻松地完成栽种了。
从药苗种到地里开始,药田就成了父亲时刻牵挂的地方了,破苗的时候,尤其要防止虫害,父亲会爬在地里逐个检查,看着嫩芽破土而出,发现有吃嫩芽的害虫,父亲就蹲在地里抓,这一抓就是一整天,连饭都顾不上吃。到了拔节生长的时候,雨水和肥料就是最关键的了,这时的父亲总是会盯着天空,但见天边起云,估摸有雨的时候,立刻扛起肥料袋子,带上脸盆和草帽朝药田奔,到了药田里,用脸盆盛着肥料,一把一把抓起,均匀地洒向药田。此时的父亲,满脸凝重,迈着沉稳的步子,小心地在药田间行走,仿佛手中洒出的不是肥料,是浸满了希望的种子,经过雨水的滋润,必将生根发芽,在药田里长出一个耕读传家的“大学生”来。
盛夏过后,拔掉抽薹的药苗,当归的根系开始快速的生长。几场秋雨过后,便是采收的时候了。和栽种时一样,割去叶蔓,照例翻出壕沟,一颗一颗小心地从土里捡拾。这时候,最要紧的,是鲜药的炮制。当天采收回来的药材,要趁着柔软及早加工。此时天气已经转冷,采挖来的药就堆在屋子里,吃完饭,一边看着电视里的《新白娘子传奇》,一边拿起切刀,将当归的分枝切下来,按照大小分出归头、归节,切口不可太深,深了到晾干后会有凹陷。切好的当归头,用铁丝串起来,挂在屋檐下风干,个头小的当归,整个扎成一把一把的,在檐台上摞成小垛。这时的屋里屋外,全是浓浓的药味,炕头上、衣服上、书包里都全是。
相比当归,党参和黄芪就好很多,一来颜色金黄,不似当归那样黑漆漆的,二来也没有浓烈的气味。最主要育苗也简单,找一块自家的耕地,撒上种子,覆上麦草,一年光景,就能长出上好的药苗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,原产于山西上党的党参开始在渭源大量种植,身形修长的党参很快在柔软的黄绵土里安了家,家家户户开始种党参,很快,栽种面积超过2万亩,渭源成了党参产量最大的县,渭源白条党参也开始享誉全国。
种植的面积大了,产量高了,跌宕起伏的价格却成了大问题。种
药如同赌博,开春以后,到底种什么品种、种多大面积,成了药农最头疼的事。赌赢了,全家人过年杀猪宰羊穿新衣服,赌输了,卖药的钱连药苗的成本都出不来,一年算是白白辛苦了。有一年,党参价格下跌到两三毛钱,很多人索性就不卖了。村西头的老钱,每天看着挂在屋檐下的党参发愁,随手扯一根下来,嚼在嘴里甜甜的。于是,每天早晨煮罐罐茶的时候,顺手摘一根放到茶罐里,能解了茶水的苦涩,回味甘甜,比加了冰糖还好喝。就这样喝了半年多,大家突然发现,老钱的身材一天天发福起来,脸色也日渐红润,整个人神采奕奕。大伙好奇老钱吃什么了?老钱自己这才突然醒悟,这全是屋檐下那些党参的功劳!种了这么多年药的药农们这才恍然大悟,年年种药,却也都不知道这些药材原来有如此妙用。
所幸,父亲药田里精心栽培的“大学生”成熟了,虽不似白条党参那样身形修长,也没有黑头的当归体格壮实,但也村里的头一个正牌大学生,让父亲全身散发着异样光芒。药田没有自此退休,反而有了更重要的任务,供养城里的大学生,就需要更加精细的劳作。仅仅过了7年,没等到药田里走出去的大学生成家立业,父亲就和他的药田一起枯萎了!父亲的坟头和荒废的药田里一起种上了柏树,药田里的柏树很快便被杂草吞噬,唯独坟地的那几颗,一年比一年魁梧。
每到清明前,我都会回到村里,望着坟地里的柏树出神,陇中的春天风大,吹得柏树呜呜作声,像极了自己那一年喝醉了酒,从村西头唱到村东头的秦腔:蓑草萧萧寒林静,霜叶惨惨哀雁鸣。
又到一年栽药时,春风裹挟着药苗的清香,吹散了我的回忆。现在药农们栽植和采收全都实现机械化了,专业的药材交易市场也建起来了,购销信息随时能获取,价格和收入自然也都稳定了下来。不知何时,堂哥手握铁锹,已经站在我身后,还是那句熟悉的“来了啊!”然后,熟练地铲去坟地的荒草。从他嘴角扬起的笑容里,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爬在药田里捉虫、想念岷山深处一碗浆水面的老药农。